「黑」在巴黎十一年,东北下岗工人的地下饺子江湖 Initium Media
来源网站:theinitiu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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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饺子, 下岗工人, 送餐, 巴黎, 移民, 儿子, 辉姐
涉及行业:住宿/餐饮, 服务业
涉及职业:摊贩/店主/小业主, 蓝领受雇者
地点: 吉林省
相关议题:失业, 人口移动/流动
- 老刘等东北下岗工人因经济压力和失业潮被中介骗到巴黎,成为没有合法身份的“黑工”,只能在地下经济中靠卖饺子等体力劳动维生,缺乏社会保障和劳动权益保障。
- 由于身份问题,老刘等人无法获得医疗保险和社会福利,患病时不敢就医,只有在客人帮助下才了解到可以申请社会保险,平时生活和工作环境简陋,劳动强度大。
- 在法国华人社会中,东北移民因没有同乡会和社会资源,常常感到孤立,工作中还会受到同胞的排挤和不公对待,劳动权益难以维护。
- 地下劳工的工作极为辛苦,老刘和妻子每天要包数千个饺子、送餐穿梭于全市,劳动时间长、收入微薄,且常因身份问题面临被罚款、遣返等风险。
- 老刘等人只能通过微信群等非正式渠道寻找工作和客户,缺乏正规劳动合同和法律保护,生活处于不稳定和高风险状态。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老刘的饺子生意已经几个月没开张了。那是2020年,法国受疫情影响持续封城,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短暂解封的下午。他赶著去送餐,没刷票就进了地铁站,被抓个正著。
但其实,老刘早就看到了检票员。「我那时就寻思,能给我送回国也行。」
老刘是从东北「黑」过来的,没有法国合法居留权,偷偷做饺子放到微信上卖。若被检票员抓住引来警察,他可能会被要求离境。
老刘想回国。母亲生病、儿子临近高考,家里一直催他回去。可当初为了凑中介费,卖掉唯一的房子,现在回国就是血本无归,更别提疫情期间的天价机票和隔离费用了。狠不下心自己离开,他决定赌一把,若是能借遣送免费回国,索性就回去。
检票员要罚款,老刘直摆手,「No money, no money(没有钱)」。僵持了一阵,检票员又说叫警察,老刘反倒乐呵起来,「C'est Bon,C'est Bon(没问题)」。他边说边把身上装了几百个饺子的大包一卸,顺著墙根坐下来。
半人高的背包衬得瘫坐的老刘更矮小了。他年近五十、个头不高,全身只有肚子显眼地鼓了出来——老刘说,这都是因为他日益严重的糖尿病。
除了家,老刘在巴黎最熟悉的就是地铁站。他住在距市中心车程一个半钟的郊区,每天都要背著十几公斤重的饺子一站站送给客人。那一天,地铁站成为老刘命运的宣判地。听到警察好像到了,他抬起头,猜测对方是在问自己要证件,老刘心一横,使劲摇了摇头。
命运替老刘选择了留下。「他看我这不是滚刀肉吗,就摆摆手让我走」(编按:「滚刀肉」是北方方言,指那种切不动、煮不透、嚼不烂的肉,引申用来比喻软硬不吃、没脸没皮的人)。不敢相信的老刘没有动,直到检票员又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拾起背包继续送餐。穿过闸机,老刘很快淹没在人群里。
欧洲有两千多万老刘这样的华人移民。随著反移民声量日益上涨,他们和其他移民群体一齐被推向政治漩涡中心。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数国的右翼政党都占了上风,他们普遍推以严格的移民政策: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RN)」大幅胜出后,迫使总统马克龙解散国民议会;德国极右翼「另类选择党(AfD)」则是一举拿下第二高得票率。特朗普在今年重返白宫,也激励了欧洲的极右翼政党。在5月进行选举的罗马尼亚、葡萄牙及波兰,前两国极右翼势力支持率出现大幅提升,而波兰受到右翼政党背书的卡罗尔·纳夫罗茨基更是一举夺魁,于8月6日正式就职总统。与此同时,已退出欧盟的英国也收紧移民政策,不仅提高了获得工签的学历与收入门槛,还将申请公民身份的居住年限由五年加到了十年。
尽管如此,受中国经济下行和失业潮影响,仍有不少和老刘一样的中国人,试图涌入欧洲寻觅机会。据卫报报导,仅德国2024年收到的难民庇护申请中就有超过1000份来自中国,与2023年相比上升70%。
老刘都计划好了。他也先去德国注册成难民,这样就有可能拿到欧洲的合法签证,然后去匈牙利布达佩斯正经开个店,结束在巴黎起早贪黑包饺子的地下生活。
这是他成为欧洲合法公民的最后希望。为此,他熬了11年。
我们是「地下」讨生活的老鼠
老刘其实是被骗来的。
2014年,听说澳洲工资高,老刘和妻子辉姊交了18万人民币中介费想去打工。他们满心欢喜地登上飞机,却没想到巴黎成了终点站。
「我约莫他是(澳洲签证)办不下来,就和我们说来这转机,结果落地了就没人管了。」拿著中介办的拉脱维亚签证,老刘夫妇混进了同为申根区的法国。
出国是老刘一家的无奈之举。在老家吉林延吉,老刘曾在武警部队当兵,退伍后被安排到玻璃厂做点滴瓶。即使是夏天,他也要裹著棉服烧玻璃。老刘说,当时退伍后的出路都是「明码标价」,花七万人民币找关系,就可以去轻松一些的卷烟厂。但自己的父母没有关系,也没钱打点。在玻璃厂没做几年,老刘又赶上下岗潮。那是2001年前后,没有文凭的他把各种小买卖都折腾了个遍:烧烤店、音像店、洗车房、小超市……路边卖过菜、街上跑过出租,可一直都是穷困潦倒。儿子小刘回忆起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穷,那时学校老师为了照顾他,还会让食堂多打一勺剩饭,留到警务室给他带回家。
穷,也是小刘唯一能想到的,关于父母为什么丢下年幼的自己、远赴他乡的原因 。
小刘七岁那年,老刘去新加坡洗车。虽说身份和工资稳定,可是持续的高温让一直生活在东北的老刘很难适应,同时打工的大多是南方人,只有他和一个大连人被热得受不了,跑去河里洗澡,他俩猴急猴急往身上泼水的样子,惹得一旁的马来西亚人哈哈大笑。
后来听同村人忽悠,老刘又叫上妻子辉姊去俄罗斯种西红柿。他们打工的农场在接近北极的车里雅宾斯克,夏季白天长达20个小时。一提起那儿,老刘就忍不住骂人,「他妈的太阳出来就开始干,你就干吧,看著那(太阳)就落不了山。」熬了好几个月,他们还被拖欠工资,这条赚钱路也断了。
又听人说塔吉克斯坦赚钱,老刘就跑去开矿车。毫无经验的他被人交待了几句就下井了,身旁前后都没人,老刘既孤独又害怕。偶尔看到个老鼠,他「自己少吃两口都要给老鼠喂点」,不仅是终于看到了活物,也庆幸这里暂时没有地震的危险。
「我们这些底层的人,就像地下的老鼠,四处流窜讨生活呗。」老刘觉得自己和那只塔吉克斯坦的老鼠没什么两样。那些年出国打工赚了点钱,回国做些小买卖又赔个精光。「你看法国啊、新加坡啊东北人都很多,是因为东北经济状况不那么好。我要是分到那事业单位,五险一金…..」想到同期战友被爸妈安排进了公检法系统,如今享清福,老刘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被骗到巴黎后,中介失联,老刘只好找到一位中介消失前介绍的司机,在交了1200欧介绍费后被拉到一间「大舖」。所谓「大舖」,就是一间摆满上下舖的民房,也是大部分没有亲友接应的中国「黑」移民在巴黎的第一个落脚点。一间大铺能住一、二十人,大伙儿在这里交换信息,小到今天哪里菜价便宜,大到如何拿难民补助和互相介绍工作。
在大舖的第一晚,老刘抽了一夜的烟。出发前一个月,他才刚做了胆囊摘除手术,可想到卖掉的房子、等著钱交房租的国内老小,老刘一刻也不敢耽搁。通过老乡介绍,他开始在一家温州人的五金店理货。
法国的华人社会里,温州移民最早扎根,经营著当地大部分亚洲餐厅和烟草店,还成立商会、进军政界,特有的「帮亲」文化让他们格外照顾同乡。而东北移民大多是因为下岗,四五十岁了才过来讨生活。不仅没有成规模的同乡会接应,日常生活里也缺乏社会资源,更因为身边大多是南方移民而常常觉得孤单和不被接受。
在五金店,老刘觉得自己受到了温州老员工的刁难。「他看我踩著梯子往上放(箱子)不吱声,我放好了他让我拿下来。那么高的梯子,一批几十个箱子啊,多危险。我那眼泪都下来了」,老刘回忆道,「我身体也还没恢复好,呼呼冒汗。」向同为温州人的老板反映,也没得到回应,老刘索性不干了。那时他已有些糖尿病的征兆,总是饿得很快,可摘掉的胆囊让他消化能力变差,稍微吃多两口就要站在路边抠著嗓子吐出来。为了继续挣钱,老刘每天买一根法棍,再从家里带一瓶灌好的自来水,去公园锻炼。
体力好些后,老刘什么活都干:在干洗店烫衬衫、在日本餐厅做帮厨、周末去集装箱卸柜、甚至还去农场杀过鸭子。
某次和工友聚餐,大家都对老刘包的饺子赞不绝口,有人提议他不如空闲时多包一些来卖。攒了些本钱的老刘有些心动,便买个二手冰柜先在工友间卖起,发现生意还不错,又比自己打工轻松些,老刘索性全职做了起来。
就这样,2018年,老刘开始了地下饺子生意。
饺子垒起的生活
老刘的生意初期发展得很快。
做饺子没什么门槛,一个案板一个擀面杖就可以干。没有正经店面,老刘的客户主要靠口口相传,住得近或同所大学的客人会被他拉成送餐群,大家在微信群里接龙订餐。这样人数过百的群老刘有几十个,基本每周成两到三次团,成一次团能有三四百欧的收入。此外,还有许多餐馆会定期向老刘下大订单。
巴黎这样私下卖饺子的有几十个,老刘主要靠低价来稳定客源。最早为了省钱,他和工人们挤在二十多平米的单间,五个人从早包到晚。晚上他就睡在冰柜上方搭的舖,夏天热得狠了,干脆趴在地上。
据老刘说,他每卖一百个饺子的利润不到五欧元,便琢磨靠利润更高的成品餐来增加收益。厨房太简陋,他只能加些易做的零食和凉拌菜,比如驴打滚、筋饼、雪花酥、辣白菜、猪头肉……虽然这些吃食别人家也有,但奔著饺子来的客人往往顺手添一单。靠著这种方式,老刘慢慢在巴黎站稳了脚跟。
不会说法语,也不了解法国社会,客人成为老刘最大的智囊团,他经常藉著送餐拉人聊天。「我送饺子这些人,当官的底层的上班的,各行各业,你看外国人我都得聊两句。」点开老刘的微信,2302个好友基本都是客人。遇到看不懂的信件或者转帐遇到困难,老刘就从客人里找个做相关工作的人打电话「求救」。
2024年初,老刘给一个新加坡熟客送饺子,对方发现他一个半月瘦了十几斤。原来是老刘糖尿病加重,但没有保险不敢去医院。客人好心让自己女儿陪他去做了检查。老刘被确诊严重的糖尿病,必须吃药控制。想到药钱又是一笔开支,他躲到医生办公室的窗下抽烟,偷偷抹眼泪。还是客人女儿告诉他即使是黑户也可以申请社会保险,不仅看病的费用报销,连吃药也不用花钱。
做了三四年饺子后,老刘租下一个套间,两室一厅差不多有六十平。一间用作仓库,堆满面粉、蔬菜和调料,其余的地方满满当当塞了八个冰柜。冰柜的盖子就是老刘夫妇和工人的案板,为了揉面、擀皮好用力,他们站著从早上九点忙活到下午两点,才能吃上一口午饭。
午饭在客厅对面的小厨房准备,说是厨房,其实只有一个老刘搭的简易灶,主要用来做给客人的熟食。为避免油点弄脏墙面,老刘在灶旁贴了一圈锡纸——报纸遇到高温会燃,锡纸最安全。夏日时,高温与阳光被锡纸一同反射,为了防止饺子皮变干,房间里不吹风扇,叼著烟给锅包肉挂汁的老刘被晃得眯起了眼。
吃过午饭就要为送餐做准备了。老刘捏著写满微信暱称和菜品的A4纸,对著辉姐喊,「猪肉玉米一百个」。辉姐便翻开冰柜探著身子找,冷气遇到高温化成一团团白烟,个子不高的她好像掉进了饺子山。每装好一份老刘就用红笔勾掉,等纸被红色舖满,就到了五点该出发的时候。
巴黎地铁总共有14条线,三百多个站,最忙碌的换乘站有19个出口,老刘在墙上、桌上贴满了巴黎的地铁线路图。因为不会用谷歌地图,老刘和老婆总要站在墙前,玩上一场「连点成线」的游戏。即使他们试图在这片花花绿绿的轨道线中找到最优解,但绕路、坐错站或迟到仍是常有的事。
十几公斤重的餐,等一站一站送完,差不多全巴黎都兜过几圈了,再加上常常迷路的时间,老刘夫妇到家往往已经八九点。随便吃点晚饭,再腌上第二天要给餐厅送的辣白菜,他们半夜才能躺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八点,一睁眼又是同样的一天。
谈起自己这个营生,老刘说,「太有能耐的人不能留在这儿」。
老刘和他的朋友们
海外打工16年,老刘看过太多放不下身段的东北男人,来了又走。
「在中国吃香喝辣的,在这要像老牛似的呼呼给人打工,他心里不平衡」。老刘分析那些人的心态。其中有些人,回去后给老刘打视频电话,在镜头里烤串喝酒、唱歌跳舞,但老刘摇摇头说,「这样的人高不成低不就,都是些低级趣味」。
老刘心里是有奔头的——赚钱,留下来。只要是靠本事赚钱,就没什么丢人的。
「这十年在法国底层社会摸爬滚打,我是了解的最全面的。」讲这句话,老刘是有点底气的。
刚开始做饺子时,他被抓过一次。当时警察问他住哪儿,但不会法语的老刘根本不知怎样发音,自然记不住也说不出来。老刘想要来自己的手机,给他们看粘贴在备忘录里的住址,但出于规定,警察不能归还他的私人物品。就这样胶著了几个来回,老刘怀疑是翻译在搞鬼。老刘说,被抓的华人交流过,这些翻译普遍对中国人态度不好。
「给我整急眼了,一拍桌子和那个翻译说,去你妈爱鸡巴哪去哪去,也不用给我说埋汰话了。我说不出来你硬逼著我说,这不是欺人太甚吗,你也别翻译了,我可以去监狱。」
最后老刘因「态度问题」被关了二十多天。
他能进局子、也吃得了苦,但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好欺负。老刘平时送餐都是送到地铁站,但有次一个客人要求他送上门,较劲的他和客人大吵一架,又原样把餐背了回去。订单里的大饼不能冷冻,老刘和辉姐自己啃了两天。
还有一次送饺子,顾客笑他这么大个老板怎么穿的都没个牌子。老刘听了窝火,脑子一热冲去打折村,买了一千多欧的爱马仕鞋子,和700欧一件的巴宝莉衬衫。事后老刘有点后悔,但回想起对方的语气,他忿忿地说,「他这是狗眼看人低,我以后就专送饺子时穿」。
说这话时,老刘身上透著股社会气。他左肩有一大片纹身,说龙不是龙,说虎不是虎,那是他初到巴黎时认识的工友一时兴起纹的;可他又有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笑盈盈地带著些讨好。这两个看似矛盾的特征颇能概括老刘作为一个东北人的生存智慧:三教九流,都是朋友。
被关的二十多天里,他和「难兄难弟」们打成一片。其中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因倒卖香烟被抓,他帮老刘做翻译,和其他国家的人聊天。
「都是社会底层待的,就好像都是自己一斤八两那些人似的。」老刘在这里找到一丝归属感。对于这次经历,他不觉得要遮掩,反倒有些自豪。
有天老刘在街上偶遇「前狱友」、一个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在巴黎的名声经常和打砸抢挂钩,老刘不在乎,他称他们为「阿拉皮子」。「老热情了啊,和我又亲又抱,讲法语我也听不懂啊,但他喊了一帮阿拉皮子过来,挨个和我握手」。讲起这段经历,老刘眉飞色舞。
老刘说,这个破破烂烂的社会总要有几个好心人缝缝补补。有次他见到一个大著肚子的罗马尼亚人乞讨,给了对方10欧——这差不多是他包100个饺子才能赚到的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说。
老刘也通过交朋友等来了「带他赚俏钱」的大哥。一次饭局,他认识了一对在匈牙利开移民中介的中国夫妇,痛快地喝了几次酒后,对方拉老刘入伙。这对夫妇做的是一种叫「黑转白」的业务,主要服务非法移民。在有著大量中国黑工的法国,交友广泛的老刘是最具潜力的「销售」。比起做饺子按个算钱,老刘做一单「黑转白」就可以赚两万多人民币。对于为什么这差事就选中了自己,老刘骄傲地表示,那是自己实在,讲话做事让人信任。
所谓「黑转白」,就是把非法移民的黑身份通过难民签或者工作签洗白。通常,黑来法国的华人一到「大铺」,就会有人告诉他们如何找中介申请难民身份,这样不仅可以每月领三四百欧的补助,长达一年;还可以之后通过挂靠地址、上语言班等,在十年后洗白,拿到长期居留卡。但近两年,由于移民政策收紧,越来越多在法国的华人等了又等,也等不到拿卡的通知。于是他们开始在欧洲一些移民政策宽松的国家上想办法,比如匈牙利和波兰。
老刘夫妇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尚未「黑转白」,他们已「困」在法国十年了。
「黑」身份是一座山
因为没有再次入境的签证,老刘夫妇不敢回国。
这是非法移民们的常态,老刘夫妇身边很多人十年八年都没见过孩子,家人重病也无法归家。他们有一对夫妇朋友,出来十年,双方父母陆续去世,终于可以回国时,家中已是空荡荡了。辉姐的父亲也在她出国第二年因胶质瘤去世,家里人怕她动心思回去,瞒著她直到葬礼结束。不过辉姐不怨他们,在她看来,出国的人就是要做好这个准备。
同老刘夫妇一样,也是因下岗从东北来打工的段阿姨,离开时儿子还在上小学,母子二人再见面已是儿子的婚礼了。段阿姨1999年来法国,一开始给别人做保姆,抱著孩子流眼泪,恨自己怎么如此狠心,自己家的孩子不带、来给别人带孩子。可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自己身为女孩不能读书的经历,段阿姨坚定地认为,要给儿子足够好的物质条件读书——没有学费,再多的陪伴又有什么用?儿子很争气,考上重点大学。在婚礼上,段阿姨看到记忆里还半大的淘气小子,再见面比自己都高了,身旁站著的儿媳妇陪著儿子度过了很多时光,可自己却对这些故事一无所知,她红了眼眶,一边喃喃著,「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一边又抹抹眼睛说,「我这是幸福的眼泪」。
辉姐的儿子也快大学毕业了,等不来法国的身份,辉姐便首先成为匈牙利中介夫妇的客户,拿到匈牙利签证。
辉姐成功后,老刘也给中介交了钱。老刘觉得,自己在巴黎受的很多气,都是没有身份给闹的。比如,他进不去当地正规的餐饮体系,不得不向同行低头。在巴黎市中心的格兰大道上,几家红火的亚洲餐馆都是老刘的客户,他们以差不多三毛钱一个的价格从老刘这里「进货」,包装成前菜后,每个饺子可以卖到1.5欧。每次老刘来送餐,对方为了不让客人发现,都吩咐他远远停下,再叫伙计来偷偷拿走。有的餐厅将老刘的送餐时间精确到分钟,怕客人听到还一直让他小声点。
「他妈的凭本事做的生意,怎么和做贼似的!」老刘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是因为没有身份、不能回国,去年老刘的中国身份证过期,无法办新的,让他的资金周转陷入窘境。平时他都让客人在微信里付人民币给他,只留一小部分转欧元做买菜钱。微信里的人民币可以直接转入国内的卡里,省去换汇和汇款损耗。但身份证过期后,国内银行卡被锁,无法再与微信支付相连,老刘有十万多人民币被压在了微信的零钱通里。
日常生活尚可依靠卖饺子收的欧元来周转,但若临时要大笔用钱,老刘就只能另辟蹊径。之前为了方便送饺子,也为了多拉些「黑转白」客户去德国,老刘从匈牙利大哥手里买了一辆二手车。前一阵子车出了问题,老刘不会法语只能找华人修车厂,报价要七千多欧。这么一大笔钱,老刘只能用微信转帐的方式,向其他人买欧元。
没想到他刚买到欧元,就被五六个便衣警察扣下,钱也被拿走了。被关了一晚后,老刘又被戴上手铐一路押到家里。警察把老刘家翻了个底朝天,自然对成堆的饺子也起了疑心,老刘谎称是给朋友聚会准备的。在枕头都扒开看过之后,警察们才将信将疑地放走老刘。据老刘说,因为他是用人民币买欧元,还构不成洗钱,警察最后以驾驶车辆无合法牌照对他罚了600多欧。
尽管因为身份问题,生活处处受阻,但老刘觉得,自己快要熬出头了。他糖尿病越来越严重,时不时就眼前发黑冒虚汗,包饺子不是长久之计。夫妻俩计划著,等拿到匈牙利签证,就去布达佩斯正经开个店,比巴黎的成本低。老刘说他去过匈牙利,那儿的人都很松弛,大白天就坐在草地上听免费音乐会,等开了店,他也要休息日带著辉姐去。
每次说到下签后的生活,老刘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他得意地说,现在大家都叫自己「刘老板」。
可老刘忘记了,黑与白之间,还有灰。
「未来」是游不到对岸的海
老刘的中介生意,并不如预想的顺利。如今移民政策收紧,生意也越来越难做。2024年3月中介递的一批材料,一直到8月才有人获批。据老刘说,正常本应四十多天就下签,但因为2024年初匈牙利做了政策调整,许多人大半年都没有消息,包括他自己。等得实在太久,老刘只能把收好的订金一个个退回去。刚刚宽裕了些的他,又重新开始起早贪黑包饺子。
老刘夫妇如此拼命,是想为儿子攒够100万人民币的结婚钱。打工头几年,挣回来的钱都是本钱,好不容易有了结余,老刘在2017年花45万人民币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在传统的他看来,儿子跟著奶奶若是租房住,要被人笑死了。现在儿子大了,他又觉得该为婚房做准备,尽管现在行情不好,老家买的那套房已经贬值了至少三分之一。这次办居留,老刘前前后后又花了快三万欧(约25万人民币)。打工十几年,老刘夫妇的积蓄离一百万相去甚远。
辉姐提起小刘,就一个评价,「懂事」。在她眼中,儿子有些胆小,不善言谈,有事儿了自己扛,平时也从不乱花钱。
但事实上,小刘很多事情都想寻求帮助,从小时候不喜欢的英语老师,到现在该考什么证书好找工作,只是父母一直远在天边,让他逐渐意识到,求助也是于事无补。对于自己的童年,小刘用「黑暗」来形容。他说,「这是一个非常反人类的事情,让孩子和父母分别时间过长,不人道。」思想守旧的奶奶不许他和小朋友一起玩,做饭也清汤寡水。老刘朋友圈里琳瑯满目的菜品,小刘大多都没有尝过。老刘和辉姐说,每每见到带孩子的客人,总会让他们想起儿子,便会多做些雪花酥送上。可小刘却连雪花酥是什么都不知道。
辉姐不知道怎么能多和小刘说些话,便只能在钱上弥补,小刘要一百她就给转五百。拿到签证后,辉姐相隔十年第一次回国,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拉著儿子去逛街,但儿子兴致不高。「人家孩子,一回来要这要那的,我给他买一买衣服,孩子说你给我买这干啥,给我气的!」辉姐安慰自己,现在有了签证可以来去自如,以后只要多回来,总会和儿子好起来的。
而小刘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经济独立,不希望自己和父母一样为钱所累。对于奶奶和父母的养老,小刘想得很清楚,「小病咱治,大病我不建议治,一治毁三代。」若是为了治病把辛苦钱都搭进去,过去十多年父母的缺位他算是白白忍受了。
对于父母在国外忙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当同学问起,好面子的他会撒谎说,父母是做科研的。在小刘心里,小时候最让他抬不起头的,不是留在警务室的那盒饭,而是每次放假回来,别人的父母带著小朋友四处旅游,自己却直到上大学都没有踏出过这个小城。他责怪父母亏欠他的,不只是实际的陪伴,还有探索世界的勇气。老刘和辉姐不止一次想劝小刘来法国,但每次一提,小刘就全身抗拒,说国内都说了,那儿又乱又差劲,自己不稀罕。
2024年巴黎奥运时,因为封路送饺子不方便,老刘夫妇跑去法国小城Cabourg(卡布尔),久违地放了个假。那里距离巴黎开车只要两个多小时,可以赶海,还没什么游客。怕没有中国超市不会买菜,也怕物价高,老刘夫妇带了许多冻好的饺子出发了。
在吉林时,他们见过最像大海的,是村口的一条小水沟,而这里每天都能挖出各种海鲜煮著吃。他们激动地打给儿子,小刘平淡的反应却让他们很是失落,儿子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们的生活。
「我不感兴趣是因为我在抖音上就能看到海,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小刘的话更像在赌气,从未旅行过的他很想探索世界,却有些害怕。即使是憧憬了许久的毕业旅行,他最大胆的想象不过是两小时高铁外的沈阳。
孩子不愿出来,老母亲又年岁渐长,老刘夫妇做好了未来两头跑的准备,反正很快就有合法签证了。
但没想到,老刘等来的是一纸拒签。
移民政策收紧,劳工局的调查也更严了,中介提前安排好的老板在电话核实时没对上词,让移民局起了疑心。
没有时间感伤,老刘决定转战波兰。2024年11月,他又踏上注册成为难民的路。辗转一天一夜,老刘终于顺利交完材料,但在即将离开华沙时,他和同伴因没有证件一起被抓了。
老刘因此前办过德国的难民,在交了500波兰兹罗提(约911人民币)罚款后被释放,他在欧洲难得一遇的大雪中艰难返回巴黎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发生意外的这两天家里积压了许多订单,即使糖尿病不能过度劳累,老刘依然不敢松懈,早上不到八点,他就爬起来包饺子,一直到晚上。
那天,他一个人包了1200多个饺子。
后记
初识老刘是2024年的5月,那时刚入夏的巴黎处处生机盎然,老刘出租屋的窗外郁郁葱葱,阳台上摆了一盆长势喜人的发财树。他总是有空就去看看,笑嘻嘻地说希望发大财。谈起6月要去递匈牙利的签证,他的眼睛比平时睁得都圆,说到时盘下店,他就是真的刘老板了。
8月时,发财树已被挪到屋内的桌上,掩在一沓又一沓的医院检查单和法院信件下。老刘坐在桌对面,眯起眼看这些读不懂的纸张,又点上已决心戒掉的烟。「挣多少钱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就是每个月稀里糊涂地干」,辉姐在一旁低头擀皮,叹气道。老刘被抓时,辉姐一个人扛著25公斤的面粉、十几公斤的煤气罐里外操持著。她担心未来老刘糖尿病加重,自己更做不来,签证又迟迟没有消息,他们想趁著有力气,能多干就多干。
最后一次见老刘是11月,他顶著风雪刚从波兰回来。只睡了三个小时的他不再谈论餐馆梦,话也少了很多,只是闷头包饺子,然后一只接一只地抽烟。忙到中午,他端起煮饺子的汤热乎乎地喝了一口,感慨东北人还是吃这个舒服。「我这一辈子,进警察局都和这吃饺子一样方便了」,他打趣自己。窗外刺骨的寒风和著大雪漫天地刮,屋内饺子冒出的热气和老刘吐出的烟交织在一起,再看向桌上那盆发财树,已经许久没有人浇水,发黄打蔫了。
那天从老刘家出来,久违地看到他发朋友圈。之前老刘以为可以去匈牙利开店、顺便做中介,已经不再给饺子做广告。但现在,点开他的头像,包子饺子图片又重新铺了满屏,只配上一句「接单中......」。
流著汤汁的小笼包、露出一整颗虾的三鲜饺子、油光发亮的猪头肉......这是华人在国外图的一口热乎饭,也是老刘在巴黎十一年的人生。满屏图片之上,是老刘不知何时加上的一句签名,他说,「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