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我跳过一家家工厂,像从一个井底到另一个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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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工厂, 姐妹, 女工, 社区, 学费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肮脏或危险的工作环境
- 小青因家庭贫困被迫辍学,到城市打工,但在工业齿轮下跳槽,像青蛙从一个井底跳到另一个井底。
- 小青在工厂流水线高强度工作,遭受苛刻的惩罚制度和充满套路的工作氛围,净身跳槽,但没有人告诉她劳动法规。
- 小青来到深圳打扫办公室卫生,遭受同事敌意和陷害,感到孤独、委屈、愤怒、无助却无奈。
- 小青试图走出井底,利用周末休假去附近的超市闲逛,去小公园瞎转转,找人搭讪,知道了劳动者广场。
- 小青需要朋友、倾诉,不能把自己闷坏,憋傻。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本文作者小青,是绿色蔷薇的全职工作人员。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困,15岁的她被迫辍学,在家跟着爸爸务农。17岁她到城市打工,流水线高强度的工作,苛刻的惩罚制度和充满套路的工作氛围让她愤怒、不甘,于是她在一家家工厂间净身跳槽,但在偌大的工业齿轮下,她像青蛙从一处井底跳到另一处的井底。
一个来自异乡的女工如何承受陌生的大工业区?兜转在不同的流水线,得到的体验为何都相似?如果当初有人告知劳动法,这一切会有什么改变?
我叫小青,湖南衡阳人,出生在农村的一个传统又贫困的大家庭里,兄弟姐妹4个,爸妈在农村种地为生,他们每天早出晚归,不分昼夜,把地里所有能种的农作物:花生、黄豆、小麦都种上,家里能养的家禽:鸡、鸭、鹅都养上,他们还喂母猪、放牛羊、打鱼塘…….
尽管父母用他们的两双手把里里外外都抓了个遍,我们还是入不敷出,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起码总算是把我们养活了。父母每天盼望着我们长大,那样日子就会轻松点。
但随着我们长大新的负担又跟着来了,那就是我们几兄妹的学费。这个时候我发现家里的猪圈增大了,猪仔增多了,听见妈妈在喂猪喂鸡食时,嘴里总会念叨着什么,像是在期待母猪能多下几个仔,母鸡每天能多下两个蛋。因为我们能否有钱交上学费全寄托在它们身上。
还好上天保佑。虽然我们每个学期的学费都是“七零八凑,分期付款”,直到快放寒暑假了我们的学费才算凑齐。我们也听了老师不少的埋怨,但总算是能够顺利读完一年又一年。我原本以为这样的顺利会一直延续到上高中,甚至可以上大学。
记得那个周六的晚饭后,爸爸突然很为难地对我和妹妹说,你们读完这学期,再也没办法让你们继续上学了,因为哥哥找对象了,女方要求有新房才结婚,现在要到处借钱盖房,实在没有钱给你们交学费了……
在传统家庭里长大的我们,从小就被规训得特别温顺懂事,女孩该有的样子,女孩该懂的孝顺,我们早已经熟记在心。看着家里现有的条件,我们无法反抗,虽有万般不情愿,却只能含着泪水点头答应。
就这样,15岁的我初二只上了一个学期,被迫辍学在家,跟着父母每天起早贪黑,过着没日没夜的田地生活。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我,多么想能像其他同学一样念高中、上大学,可是我每天只能跟赶羊群、打着猪草,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举起锄头,担着水桶,学着爸爸去种各种各样的蔬菜,从清晨太阳还未露出笑脸,直到傍晚月亮出来,听着蛙鸣声才算结束一天的劳动。
17岁我与村里同龄的伙伴结伴出来打工,相继去过东莞、花都、中山、广州等地工作。几年时间,我在这些城市里,来回往返,兜兜转转,一颗躁动的心总是不能在某个工厂呆上个一年半载,最后又回到家乡重复我的务农生活。
直到1999年,婚后有了孩子,我又拖家带口重返打工之路,就这样我来到了番禺南沙,那时候工厂的普遍工资是300-500块,房租单间是150-350块之间。因为要照顾孩子,我没办法进工厂上班,只能一边带孩子一边找些手工活做。
手工活主要是穿二极管套,单价是6厘到2分不等,每天十几个小时下来最多只能挣个20元(还是要保证有充足的货源的情况下),大部分时候都是挣个几块钱,平均每个月能做够200块钱就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就这样我把孩子带到4岁多该上学了,幼儿园的学费每个学期要5000多块,看着高昂的学费,我只能狠心把孩子送回老家上学。
等孩子回家上学,我想我可以好好地找份工作干,当时那边正在开发,工厂稀少,招聘要求也加了更多的筹码,毕业证、计生证、学历、熟手、年轻、介绍费。将我这个28岁的“大龄”三无人员无情的拒之门外。
后来我在番禺租住了10年。流水线的高强度工作,超负荷的工作量,冰冷中还夹带套路的工作氛围和苛刻的惩罚制度,让我充满着愤怒、不甘和无奈,我不停地“净身”跳槽,因为每个厂都要押一个月的工资,很多时候我连介绍费都没有挣回来就愤然而逃了。
因为我是新来的没有人教我,操作慢了就被拉长不停地数落,被老员工欺负捉弄,我不敢顶撞吭声,我认为那是因为自己太笨太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没有人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新来的员工原本就需要培训才能上岗。当我净身跳槽时,我一直认为是自己吃不了苦,受不了委屈干不下去,所以老板不给工资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告诉我只要工作一天都应该拿工资,也没有人告诉我招聘收取介绍费是违法的。
2009年因为工作原因我从番禺来到深圳,又一次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女儿送回老家上学。因为我没有社保,也没有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明,小孩无法在深上学。
我来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打扫办公室卫生,早上6点到下午6点,工作还算轻松,也比工厂流水线自由,但却没有朋友。因为分工不同,一起共事的同事心里不平衡,眼红我的岗位比她轻松,对我有很大的敌意。其他部门的人更是狗眼看人低,不管是领导还是打杂人员,同在一个空间来来回回无数次面对面或擦肩,他们从来都不用正眼瞧我,还管我们叫“垃圾婆”。一些年轻的女孩子还昧着良心多少次栽赃陷害我,向领导告假状。
这份工作给我的感受不仅仅只是孤独、委屈,冰冷无情,更多的是愤怒、无助却又无奈。每当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有个人替我说句公道话,哪怕能有个倾诉的人也好。而我只能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里默默地流泪。
我恨自己没有能力,不能找份体面的工作,我也讨厌那些不尊重我的人。我想过跳槽,甚至想逃离深圳这座城市。可每次哭过以后又只能告诉自己说,我必须留下来,也必须工作,因为自己玩不起,因为家里有老人和两个孩子在等着我。
下了班回到宿舍,没有电视看,也没有手机玩,我只能写写日记,练练生字,偶尔看看过期的旧报纸来打发时间。每天晚上11点按时睡觉,早上5点半按时起床,重复着一天的工作。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井底的青蛙,我的世界是那么狭小,生活是那么的无味又无趣。后来我告诉自己说,我必须得走出去,我需要朋友,我需要倾诉,我不能就这样把自己闷坏,憋傻。
从那以后,我利用周末休假去附近的超市闲逛逛,去小公园瞎转转,看到公园里很多带孩子的妈妈和奶奶,跳广场舞的大哥大姐,我试着去找她们搭讪,通过她们我知道了劳动者广场,他们说那里逢节假日会搞一些大型活动,挺热闹的。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那里。
2013年三八妇女节那天,我看见有一群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在劳动者广场上举办活动,横幅上写着“女工最牛”的字样,她们派发给我一张劳动法宣传资料,放声唱着她们自己创作的歌曲《面包与玫瑰》。
我走近一问才知道,她们叫绿色蔷薇,是一家社工机构,而那个派发给我传单的人,叫丁当,她是这家机构的创始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我主动跟着饭饭学唱歌,加入她们的队伍做义工。
我发现,原来在这里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聊着各种话题,可以互相讲述自己的经历和遭遇。没有人会笑话你、指责你。当我们大笑,我头一次感觉到那种人生的酣畅淋漓。
在绿色蔷薇做义工的几年生活,我体验了人生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坐上飞机,第一次去到北京,攀上长城,第一次登上打工春晚的大舞台……我从一个胆小鬼变成了一个敢说敢唱敢跳的人。井底之蛙跳出了井口,看见了天空实际的模样。
2019年,我应丁当的邀请,正式成为绿色蔷薇的全职员工,并负责女工板块的工作:活动室的开放,免费图书借阅,定期的社区走访和外展,接待社区姐妹及外面的来访者等等。
随着逐渐深入地了解,我才知道绿色蔷薇有那么多组织多年的和正在筹划的公益活动,有我熟悉的姐妹舞蹈、音乐、戏剧工作坊,姐妹读书会,姐妹写作等等,我们用艺术的方式创作自己的作品,讲述自己的经历,为自己发声。此外还有专门分享各种技能知识的姐妹智慧树,还有大家互换物品的社区跳蚤市集。
为了促进流动女工和儿童发出自己的声音,机构连续举办五届“女工最牛”活动,推动女工与社会对话,展示多元化的女工形象。
我们也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提供帮助。1125国际反家庭暴力日,我们一起探讨家暴议题:面对家暴我们该如何做?如何利用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
过去一年,我们与社区女工、儿童一起举办50多次活动。我们通过互助小组,和姐妹们一起讨论什么是社会性别和性别暴力;通过集体创作戏剧、音乐、舞蹈,分享故事、解放身体,建立自信心。
我们培养女工成为义工及骨干,提高姐妹对社群问题的认知,并探索可行的应对方式。我们希望让更多街坊成为社区友爱互助,推动性别平等的积极行动者。
母亲节,我们一起聊生活中的各种艰辛和不容易,互相鼓励,互相理解;端午节,我们一起包粽子;中秋节,我们一起做灯笼、猜灯谜、煮汤圆;国庆节,我们一起郊游;春节,我们一起写对联。我们还时常举办姐妹茶聚会、姐妹生日会等等。
虽然我们都来自全国各地,但只要大家聚在一起,总能打成一片,她们阳光、美丽、坚韧,她们像是一朵朵石缝里的蔷薇花,努力地绽放着自己。
20多年的打工生涯里,我习惯着不该习惯的孤独和寂寞。直到遇见绿色蔷薇,我发现自己被看见、被鼓励、被关爱、被支持,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我也实现了真正的上班自由,成为了自己喜欢的模样。
目前机构现有的几个项目都已经结项了,这几个项目的钱之前是比较多的,接下来资助方将不会再资助我们,机构将丧失一大部分资金来源。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靠什么来维持城中村的这个妇女儿童活动空间?
我真的好害怕失去这样的空间,失去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我不知道现在的我,离开了绿色蔷薇,我该去向哪里?这里的姐妹们又该去向哪里?
在这患得患失和害怕中,月捐伙伴是照亮我的一束光。很多素不相识的伙伴为了我们这个小小家园捐款,这是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存活、还能相聚的重要原因。
看着月捐人的留言,我知道他们有学生、有老师,有已经在深圳长大了的“外来工”,有我们社区的姐妹……是你们伸出手,照亮了牛始埔里这一片小小的天空。丁当说,因为有月捐伙伴的支持,感到不是我们几个人在前行,而是有一群人在支持着我们前行。因为你们,有光,有力。
我希望通过日常开展的社区活动、课程,以及定期的家访、外展,节假日聚会亲子郊游等,为社区的妇女儿童,提供一个安全、平等、性别友好的学习放松交流的空间。
我期待,让每个城中村里的女工,提升自身能力,自主自强自信,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在异乡和姐妹们共建我们的“故乡”。
社企的成员万万说:“我来深圳15年,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很难在工厂找到工作。通过参加绿色蔷薇的文娱活动,我加入了绿色蔷薇社会企业,在这里,我们一起开会,一起讨论,一起给产品定价,我不仅继续实现自己的价值,还能当家作主成为产品的主人。”
社企的成员芳姐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制衣厂的女工,我会做衣服,也很喜欢缝纫。现在我已经50岁了,要带孙女,我一直期待有一个机会可以自己做衣服,加上自己也没有生计来源,在社企我又可以把之前学到东西再次使用出来,感觉自己又有价值了。”
参与读书会的超月说:“能认识绿色蔷薇真好,休假之余可以参加各种活动,认识好多的姐妹,大家在一起相互信任,相互述说,忘掉那些不开心的往事,还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感觉生活没那么枯燥无趣了。”
参与戏剧工作坊的曾姐姐说:“戏剧工作坊不仅好玩,还可以认识新的姐妹朋友,大家在一起聊天、玩游戏,一起写诗、画画,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自从离开学校就没有练过字,好多字都不认识更不会写了。在这里我们可以学到各种有用的东西,让自己得到成长,好开心。”
参与歌曲录制的依依说:“第一次参加录歌,一开始好紧张,担心自己唱不好会跑调,也不会听节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哪个点该进入。经过反复练习及不断重复听节奏,还有在姐妹们和老师不断的鼓励下,终于顺利完成了录制,心里特别开心。以前总认为创作歌曲和录制歌曲都是那些有高文凭专业的音乐者才会完成的事情,没想到我们自己也一样可以创作歌曲,并完成录制,实现更多的不可能,心里好激动。”
行动带来美好,期待您加入绿色蔷薇的月捐计划成为我们的月捐人,您的每一次月捐都能筑起姐妹孩子的安全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