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就有编制，他们却后悔了

作者 | 吴鑫韬

“要上《声声慢》的公开课了，但是我一点思路都没有……”

10月的某天凌晨，乡村教师林沐在社交平台上发了这样一条求助帖。她希望有网友能够分享一些经验，但等到公开课展示的前一晚，她只收到一条同为教师的网友回复——“《声声慢》挺简单的。”

几天后，她怵怵地走上了讲台。讲台下，三十多双学生的眼睛正盯着她，几位听课的教师坐在教室后边窃窃私语，其中就有她的“师傅”。“师傅是学校在我入职十多天后安排的，但我们只是在结对仪式上签了字，之后几乎没有交流。”林沐说，“向他求助，他只给了我一些课件。”

“那次课上得很烂，也被批评了。领导说以后会随时进我的班级听课。”她说，“仅仅入职一个多月，我已经没有任何教学热情了。”

入职前，林沐是一名湖南省乡村教师公费定向培养师范生（以下简称“公费师范生”）。就读期间，她可以享受“免学费、学杂费”“毕业后包工作、入编制”等优待内容，但在毕业后，需要按规定在生源地定向工作至少6年，否则将被视为违约，退还公费培养费用并缴纳违约金。

《不过是先出生的我》剧照

尽管公费师范生未来的就业存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但是在人人热衷于考编考公的背景下，这类公费师范专业已经普遍在高考录取分数线上“高位站岗”多年，“降分录取”的情况鲜少出现。2023年，湖南省属高校公费师范生录取最高分为627分，投档至湖南师范大学省内高中教师定向宁远县的专业组，该分数甚至超越了东北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等部属高校在湘招收的部分国家公费师范生专业组的投档分数线。

据了解，湖南省是我国地方公费师范生培养规模最大的省份。2006年，湖南省在全国率先恢复公费师范教育，经过多年发展，截至2022年8月，该省共有33所高校承担公费师范生的培养任务，累计为全省乡村学校输送3.99万名毕业生，履约率和乡镇以下从教率均超90%。

然而，几位已经参加工作的湖南公费师范生向南风窗表示，她们希望各位考生和家长们能够“理性思考、慎重报考”。尽管她们有“编制在身”，但受诸多因素的影响，其身份认同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动摇，“如果有机会，还是会选择调动或违约”，或者“等服务年限满后另谋生路”。

这把联结公费师范生与乡村教育的“同心锁”，似乎暗藏裂隙。

悬浮

一名公费师范生的成长成才，关系四方——师范生本人、地方政府有关部门、招生培养院校、定向就业学校。

据了解，湖南省省内公费定向师范生分初中起点本科层次、初中起点专科层次、高中起点本科层次中小学教师、高中（中职）起点本科层次中职专业课教师四种培养模式，由地方政府委托各省属高等院校负责师资培养，并予以各项财政经费支持。

依照《湖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印发<教育领域省与市县财政事权和支出责任划分改革实施方案>的通知》（湘政办发〔2020〕15号），培养经费根据项目层次由省、市、县三级财政负担，覆盖公费师范生在校学习期间的学费、住宿费、教材费和军训服装费。

“四年加起来可以省三四万。”目前就读于湖南某高校生物科学（定向）公费师范专业的李笑南说，“家里是务农的，父母每天顶着大太阳打农药已经很累了，免除这些费用能为他们减轻不少经济压力。”

免除公费师范生在校期间的费用可以减轻家庭负担/《追光的日子》剧照

李笑南就读的专业是其所在院校的优势专业之一，也是湖南省一流本科建设专业。该专业所属学科设有生物学一级学科硕士授权点和学科教学（生物）专业硕士学位授权点，拥有湖南省优秀实习基地、实践教学示范中心等教学实践平台，“能够满足我在学习专业知识和教学技能方面的需求。”李笑南说。

相比较而言，林沐就显得有些不幸。2019年，林沐被湖南一所理工类高校的汉语言文学（公费定向师范生）专业录取，是该高校招收的第一批公费师范生。

“学校比较重视理工科，对我们的关注就相对少一些。”林沐说，“很多日常教学尤其是实践实习方面的安排，都是拉着学生一起‘摸黑过河’。”

《湖南省师范生公费教育实施办法》（以下简称《办法》）提到，各省属高等院校需要负责制订公费师范生的教育培养方案，并根据国家和省有关政策，制定在校期间公费师范生管理的具体办法。

《办法》也强调，各培养院校要强化实践教学环节，落实省内公费定向师范生在校期间教育实践时间累计不少于一个学期的制度。对此，李沐表示，学校虽然在时间安排上达到了制度规定的最低要求，但落实质量“实在堪忧”。

《忧郁症》剧照

大三时，林沐参加了学校安排的一次教学实习，“一开始还挺憧憬的”。但到了对接实习的高中，林沐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被安排做一些诸如监考、协助阅卷、旁听试卷讲评课的事情，“真正能够学到技能的日常教学课基本没听到”，因为“当时全校都在忙着考试，很多老师都不上新课”。

“可以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实习）。”林沐说，“我有同学就回去（指生源地）实习了，这样也能提前了解一下地方的教学情况。”

她也想过回去，但被家乡教育局的工作人员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最后他直接说，你们回来了，我们还要给你们安排各种事情，太麻烦了。”她说。

“碰壁”并非偶然，后来，林沐的几位“同乡学妹”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这让她觉得，“是不是不太需要我们了。”

她的这种感觉在毕业后变得越来越强烈。林沐回忆，直到8月31日，自己才被教育局分配到对应学校，9月1日就开始教学工作，“连学校和班级的基本情况都不了解，我就直接被推上去了”。而彼时，她的一位大学同学已经提前在学校接受了为期14天的新教师入职培训。仓促的安排、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不禁怀疑，“在这里，我真的能当好一名乡村教师吗？”

《龙城》剧照

带着一腔热血下乡任教的辛嘉，在到学校的第一天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按照《办法》规定，各级各部门要按要求为公费师范生到乡村任教提供办公场所、周转宿舍等必要的工作生活条件，“但到了学校之后，校长才告诉我们，学校难以安排住宿，也无法提供住宿补贴。”她说，“我家离学校有五十多公里，回家要转三次车，不可能做到每天往返家和学校。”

幸好，辛嘉在父母的帮助下，最终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合适的出租屋，“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笔额外的开支。”

林沐回忆，从8月31日入职到现在，学校没有安排过一次面向新教师的教学培训，“只开了一次座谈会，告诉我们要热爱乡村教育，要有职业信心。”

她形容自己正处于一种“悬浮”的状态，“我们正处于最需要帮助、引导的时候，但好像没有人重视这些问题。”

满编

记者调查发现，2023年，湖南省有十余个地区明确公布，本年度无乡村特岗教师招聘指标。不少地区教育局在公开回答网友问题时表示，目前乡村学校教师已基本配足，无法安排出空余的教师编制。

“主要是因为乡村学校‘满编’了。”不少受访者向南风窗这样说道。

与此同时，一部分公费师范生招收数量也正在减少。作为一名初中起点本科层次公费师范毕业生，小雅发现，“这几年我们这一类公费师范生招得越来越少了。”公开资料显示，2023年，湖南省初中起点各类乡村教师公费定向培养招生计划为2455人，相较于2021年减少了6173人。

公费师范生的招收数量在减少/《第9节课》剧照

为什么减少了这么多人？

根据2021年1月起开始施行的《办法》，目前，湖南省每年度公费师范生需求计划及学科分布是基于地方师资需求和编制使用情况确定的，由市县教育、财政、编办等部门统筹申报，再经省教育厅会同省财政厅等部门统筹制定，确保招生培养与教师岗位需求有效衔接。

小雅认为，调整、优化师资结构是十分必要的，“有些学科的教师很多，有些学科几乎没有老师，这就意味着时常需要有人来兼任。”

“最忙的时候，我要教一个年级的语文、两个年级的生物，当一个班的班主任，带学校的一个舞蹈队，还要承担一些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事务。”小雅说。

毕业后，辛嘉定向就业至一所乡村小学，成为了一名“包班教师”，“意思就是，一个老师需要负责教一个班的所有科目，包括语文、数学、英语这些主科，还有音乐、体育、美术、信息技术、劳动教育等副科。”她解释。

和小雅一样，辛嘉也曾是初中起点本科层次公费师范生。据了解，该类师范生是按“二·四分段”的模式进行培养的。前2年为中职师范类专业学习，后4年为本科层次学习，从中职阶段升入本科层次时，需要参加普通高校对口招生考试。“前两年相当于是师范预科，除了学习主科知识，还有一些师范技能的培训。”辛嘉说，“虽然我到了本科阶段读的是数学学科，但其实要学的课程范围还是很广。学校基本是按全科教师的标准来培养我们的。”

《黑狗》剧照

“都能教”不意味着“教得好”，想提升教学技能还是得不断学习。辛嘉在毕业后、入职前的那个暑假，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乡村教师岗前培训。据培训举办方北京某慈善公益组织的官方网站介绍，该项目旨在帮助成员了解基层教育现状，学习先进教育理念和创新的教育实践方法，培训内容也包括自我认知、职业素养培养、团队建设等，除此之外，还提供两年教师专业成长培养培训。“帮助我很好地度过了职业新手期。”她说。

能被这类项目选中的毕竟是少数。“每人两年参与活动的费用共计25000元，全部由基金会和公众筹款资助。”辛嘉说，“所以名额是很有限的，竞争也很激烈。”

“我本科其实读的是学前教育专业，初中阶段很多内容对我来说都是新的，要自己先学了才能教。”小雅说。

学前教育专业的老师教中小学的课程，这种情况在小雅所在地区的乡村学校里挺常见。“乡村人口外流、生育率下降，幼儿园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老师了。”小雅说，“所以看哪里的岗位缺人就得去哪里。”

既来之，则安之。小雅开始反复看网上的教学视频，也在入职第一年参加了许多教学技能比赛，“我是被学校推上去（参加）的，第一场比赛之前我连教案都还不怎么会写。”小雅说，“基本上都是自己临时学的。我甚至还被推去参加一个生物实验操作比赛。”

“但我其实不喜欢教生物，只是因为初中生物的大多数知识点只需要记忆，所以学校就让我来教了。”小雅说，“现在还有一些新鲜劲，时间一长可能就不想教了。”

《女王的教室》剧照

南风窗注意到，《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办公厅 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做好2018年度中小学教师职称评审工作的通知》明确，中小学教师职称评审向农村和艰苦边远地区倾斜，允许所教专业与所学专业或教师资格证专业不一致的教师参与职称评审，促进农村义务教育阶段一专多能教师专业发展。

《湖南省人民政府关于加强乡村教师队伍建设的意见》（湘政发〔2019〕18号）也指出，各地区要加大乡村教师职称支持力度，适当提高中小学中级、高级教师岗位比例，在乡镇中小学建立“定向评价、定向使用、定期服务”的基层职称制度。

但是，多名受访者都向南风窗表示了对自身职业发展的担忧。“如果长时间无法在某些学科教学上精准发力，我就只会成为一个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会的’万金油’。”辛嘉说。

我是谁

“我是谁？”这是贯穿许多公费师范生从学生到乡村教师的问题。

15岁时，小雅和辛嘉填报了初中起点本科层次公费师范生。在父母的陪同下，她们签下了这份影响人生走向12年的协议书，“当时不高兴、也不难过，如果不读师范，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未来想做什么。”辛嘉说。

小雅参加了招生学校的面试，在自我介绍和才艺展示环节结束后，她需要回答面试官提出的几个问题。时隔多年，小雅已经忘记具体的问题内容，但她清楚地记得，“面试官会通过提问，判断你是否适合当老师，但没有问你，是否真的喜欢当老师，是否做好了把未来12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交给乡村教育的准备。”

提问内容也会根据招收专业的性质而有所调整。小雅认识的两位初中同学在当时填报了特殊教育专业，但在面试结束后，他们是从考场里哭着走出来的，“老师问他们，‘你们真的了解什么是特殊教育吗？’”

招生学校的面试提问会根据招收专业进行调整/《中学圣日记》剧照

彼时的小雅和朋友们还不能理解这样的问题，她们以为，“只要足够优秀，就有很大可能被录取”。

“教育局也是这样宣传的。”小雅回忆，当时，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来学校宣讲，反复强调这一类公费师范生能享受到的福利和利好政策，并鼓励成绩在全县前一百名的“好学生”积极报考。

“当时很多同学都还没有手机，只能看教育局发的纸质文件。但其实那份文件把很多招生院校的全称给隐去了，尤其是避开了‘专科’这一字眼。”小雅说，“我有同学直到签协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未来读的学校是专科。”

初三时，她的成绩稳居在年级前十名、全县前一百名，经家长和老师的鼓动，她报了名，在当年600多名报考公费师范生的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了90名被录取的学生之一。

但她去的是一所二本院校。往后的许多年里，小雅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不同，“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如今保研到复旦大学，他会不会拥有更广阔的人生？”小雅说。

初中升学时，李笑南没有填报公费师范生专业，而是“坚持要把高中读完”，“当时的我对未来很迷茫，但我知道，让一个初中毕业生做出一个影响人生的决定，风险太大了。”她说。

升入县里的高中后，她发现，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也是风险重重。高考竞争的洪流裹挟着她不断向前，让她坚信“只有不断考高分数，才能让自己的人生拥有更多的确定性”，她想努力做一个“成绩好的好学生”。

《盛夏未来》剧照

但是，当她面对不太理想的高考成绩时，迷茫的情绪卷土重来。“高考结束，我依然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学什么专业、干什么职业。”她说，“相比之下，选择公费是一个拥有更多确定性的妥协性选择。省钱、工作稳定、爸妈喜欢。”

虽然内心仍有一些不甘，但如今是大二学生的李笑南，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成长空间比想象中的要广阔。“只要顺利完成学业，就一定能够拥有稳定的编制工作”，在这个具有相对稳定性的大前提下，她不必参与大学里的一些恶性竞争，也无需为了提高某些公共课的绩点而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高中的时候，我时常会对‘做学习之外的事情’的想法抱有耻感，总觉得自己如果做了，就会丢掉很多的分数。”李笑南说，“现在，我不必固守那套‘好学生’的价值标准，可以把重心放在自己的成长上。”

小雅认为，在语文老师、生物老师、舞蹈老师、班主任等众多的身份中，她最喜欢“舞蹈老师”。

读大学时，她在老师的鼓励下，参加了许多不同级别的舞蹈比赛，还在艺术培训机构当了一年的舞蹈课助教。入职后，她组建了一只舞蹈队，在全校范围内招收对舞蹈感兴趣的学生。

“舞蹈队是属于兴趣社团性质的，没有额外的工资可以拿。”小雅说，“但我也不会向孩子们收辅导费，因为这是我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

学生家长一致支持的态度令她有些意外。“对孩子能参加舞蹈队的训练这件事，家长们都挺高兴的，不会觉得这占用了孩子的学习时间，也愿意承担演出服这些额外的支出。”小雅说，“他们似乎更希望孩子能够快乐地成长。”

学生家长似乎更希望孩子快乐成长/《蜂鸟》剧照

共同成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在乡村小学工作的几年里，辛嘉从“愣头青老师”变成了“家长们信任、称赞的老师”。变化的背后，是她在班级管理、学生成绩提升方面付出的诸多努力，“把班级带好，用自己的平台为孩子们创造看见世界的机会，才会相辅相承，让自己被看见。”她这样想。

但在孩子们毕业后，“已经适应乡村生活”的辛嘉还是选择离开了，“男朋友目前在长沙工作，如果未来我们要结婚、生子，都会产生不小的开支。”她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当我不再只是拥有教师这一身份后，我不得不考虑更多的事情。”

在日常开销方面，林沐算了一笔账，“现在每个月花500块就能解决吃饭的问题，不用交住宿费、水电费，满足自己的温饱需求完全没问题。但一旦有了大的开支，工资就会明显的不够用。”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教育行业2022年全国平均工资为120422元。而对乡村教师的收入调查显示，我国乡村教师全年平均月收入集中在3000-4000元（含4000元）的比例最高，达到34.55%， 6000元以上的比例仅有4.84%。乡村教师的平均月收入与全国平均水平相比，还有较大的差距。

2022年城镇非私营单位分行业门类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教育行业年平均工资为120422元

协议服务期满后，离开的人太多，就容易出现年龄分布断层的情况，也不利于地区、学校的乡村教师团队的建设。但部分受访者向南风窗表示，她们更认可自己是乡村教师，而不会主动提自己是哪个地区、哪个学校的教师，“因为没有很强的归属感”。

“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其实是不断流动、循环往复的，教走一批学生后，就会有新的一批学生来。但地区、学校与教师的关系应当是相对固定的，如果留不住人，教师自然会走。”辛嘉说，“因为教育本身驱使我们产生的使命感与荣誉感，并不是只有在一个学校、一个地区里才能实现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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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向由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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