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脱掉「长衫」就能行吗?

发布日期: 2025-12-07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刘知趣
主题分类:劳动
内容类型:分析或评论, 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长衫, 劳动力市场, 社会, 岗位, 年轻人, 体力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就业

  • 许多“务实岗位”如快递、零售、建筑等,劳动强度大、社会保障覆盖不足,难以支撑体面生活,且高学历者进入后收入提升有限,学历难以转化为经济回报。
  • 体力劳动者普遍面临高强度工作和低保障,且实际收入常被外包层层截留,工作环境和职业前景不佳,劳动的艰辛经常被外界低估或浪漫化。
  • 高学历者进入低端劳动力市场,不仅未提升行业质量,反而加剧了对原有劳动者的挤压,导致工资水平下降和底层劳动者生存空间进一步收窄。
  • 社会普遍存在对体力劳动的职业偏见,体力劳动者难以获得与白领同等的社会尊重,许多从事底层劳动的年轻人因此产生自我否定和身份焦虑。
  • 当前的劳动力市场结构性错配,使得“脱掉长衫”并不能带来更有尊严或可持续的工作机会,个体努力难以改变整体困境。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图/《何者》)

1948年,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维托里奥·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拍出了《偷自行车的人》(Ladri di biciclette)这部影史经典。影片讲述了失业工人里奇在战后的罗马艰难谋生,终于找到了一份张贴海报的工作,但前提是必须拥有一辆自行车。但就在他上班的第一天早上,那辆赖以维生的自行车就被偷了。

为了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里奇带着年幼的儿子布鲁诺在罗马的街头寻找了一整天,绝望之下,他试图偷走一辆别人的自行车,却很不幸地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围观的人群冷漠旁观,唯有他的儿子泪流满面。

我想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或许就在于它有穿越时间和空间揭示共通逻辑的能力:当社会系统无法为普通人提供基本保障和上升通道时,个体的「勤劳努力」和「道德选择」往往只是徒劳的挣扎。努力不一定能获得尊严,守法也不一定能换来生存的空间。

今天,当「孔乙己的长衫」成为青年一代集体困境的隐喻,我们面对的或许并非简单的「放不下面子」,而是类似于《偷自行车的人》中的结构性困局:即便愿意脱掉那件象征身份的「长衫」,也未必真的就能够找到一件可以遮身蔽体、温暖体面的新衣裳。

然而,这种叙事似乎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大量所谓「务实岗位」的劳动强度、保障水平以及职业前景,远远没有达到支撑「体面生活」的标准。

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3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我国农民工总量接近3亿人,其中从事制造业(18.3%)、建筑业(14.6%)、批发和零售业(13.1%)及居民服务、修理和其他服务业(12.7%)的比例合计近六成。这些行业普遍存在着工作时间长、社会保障覆盖不足等问题。

以快递行业为例,人社部联合多部门发布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白皮书(2023)》数据显示,一线快递员的日均工作时长普遍超过10个小时,其中约有58.7%没有参加工伤保险,72.1%没有缴纳住房公积金。月均收入虽然不同地区差异浮动较大,但全国平均水平大约4800元。

而拥有高学历的年轻人进入这些岗位,并不会带来明显的收入溢价。北京大学教育学院与教育经济研究所联合发布的《中国高校毕业生就业状况调查报告(2024)》指出,在非技术性服务业(比如快递、家政、零售)中,本科及以上学历从业者的月均收入仅仅比高中及以下学历者高出约7.3%,远低于他们在教育上投入的时间和经济成本。这意味着,学历在这类岗位中几乎无法转化成经济回报,反而成为一种「沉没成本」。

体力劳动者的艰辛也时常被外界低估、甚至是浪漫化。如果说传统「白领」的压力大多来自于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复杂的人际协调以及绩效焦虑,那么所谓「脱掉长衫」后进入的体力岗位,则是一种近乎极限的身体消耗。

就拿便利店店员来说,表面看只是收银理货,实际上经常需要连续站立三四个小时,且全程都处于监控之下,连看一眼私人手机都可能会被认定是违规,只能日复一日地干熬。

而那些看似临时性、自由度较高的工作,体力负荷往往也远超想象。我自己曾经在展会上连续三天给观众做产品介绍,工作时间不长,早九晚五,中间还能随时休息,但每天结束后,都有一种非常具体的身体疲惫。记得当时为了省一点预算,我自己穿那种大型的人偶服,最多坚持个40来分钟,整个人就会汗流浃背,后来我跟那些做兼职穿人偶服的大学生闲聊,了解到他们一天到手大概是260块(不可能像我一样撑不住了就能休息,但他们是很知足的),其实是远低于品牌支付给供应商的800~1000的费用,中间的差额就是被层层外包层层截留。在那次活动结束后,我一方面是对体力劳动祛魅,另一方面则是对底层劳动者被压榨的现实深感痛心。

而我的父辈,年轻的时候正赶上中国基建的黄金时代,很多都是建筑业里的包工头,小的时候目睹着他们长期辗转于各个城市的工地,所以我太了解这个群体居无定所、不分寒暑节假日的现实生活了,衣食住行这些基本生活,可以说都是将就应付着过。更让人感到沮丧的是,他们在40多岁以后,因为体力的衰退,收入普遍会大幅下降。真正通过这类劳动实现阶层跃迁的凤毛麟角,更多的人是在青春耗尽后,默默退出劳动力市场。

当社会呼吁孔乙己「脱掉长衫」时,其实是在默认体力劳动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现实是,这些岗位本身并不会因为大学生的加入,而变得更有尊严或更可持续。

|02 向下挤压导致了内卷下沉

如果只是将青年就业的困境归因于「观念问题」,其实是一种很危险的简化。事实上,我们正在经受着深刻的经济转型阵痛,就业岗位的结构性错配才是问题的核心症结。

每年高校的毕业生越来越多,但互联网行业没有新故事、房地产开发投资连续两年负增长、教培在「双减」后规模缩小了一半以上,这些传统吸纳高学历人才的行业,都在集体性收缩。

而诸如高端制造、人工智能、新能源这些新兴产业虽然在扩张,但对技能要求很高、岗位数量又十分有限。就拿智能智造这个领域来说,人才缺口主要集中在高级技工、系统工程师这样的中高技能岗位,而不是普通的操作岗。与此同时,普通流水线的岗位正在持续地被自动化所替代。

另一方面,即便服务业能够吸纳大量的就业,但都是些低附加值、不稳定的岗,外卖、快递、家政、网约车……他们没有正式的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收入波动大,抗风险能力差。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脱长衫」不是出路,而是将个体推入了更为激烈的底层竞争。当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去应聘家政工作时,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挑战,更是整个劳动力市场的挤压机制。

老板更乐意去雇佣年轻、脑子活、体力好的大学生,而那些原本依赖这类岗位维生的中年劳动者(尤其是40~50岁的这个群体)则会被加速淘汰掉。

这种「向下挤压」(downward competition)的效应正在加剧社会整体的内卷。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李强教授在《社会学研究》中发表的《高学历低就业与劳动力市场分层》的论文中指出:

高学历者涌入低端劳动力市场,不仅未提升该市场的质量,反而压低了工资水平,破坏了原有的生态平衡。

结果就是大学生没能实现阶层跃迁,底层劳动者的生存空间又进一步收窄,社会陷入「全员下沉」的恶性循环。

|03 脱了长衫就会被视作「失败者」

当然,即便个体心甘情愿地放下学历的身份,社会文化层面的职业偏见依然根深蒂固。

一句「读那么多书,最后送外卖?」足以让无数普通家庭陷入沉默。这种隐性歧视揭示了一个残酷现实,就是我们从未真正建立过「职业平等」的价值共识。尽管我们一直被强调「行行出状元」,但实际的社会分层逻辑仍是以学历和岗位声望为核心。

《2024年中国职场人职业认同感调研报告》的样本覆盖了全国31个省,收集了超过10万份的有效问卷,具有一定的参考性。这份报告显示,只有23.1%的受访者认为「体力劳动者与白领享有同等的社会尊重」;而在45岁以上群体中,这一比例下降至9.7%。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偏见并不单单来源于外部,也内化为了个体的自我否定。许多年轻人在从事底层劳动后,会主动切断自己的社交圈、回避同学聚会,甚至会隐瞒自己的真实职业。这种心理压力在《中国青年研究》刊登的质性研究《「高学历低就业」青年的身份焦虑与社会适应》中也有记录。

这种文化惯性是源于长期的「学历=身份」的绑定机制。在过去40年的高速发展中,高等教育被视为寒门阶层跃迁的唯一通道。如今,当通道拥堵,社会却没能同步调整评价体系。于是,「脱掉长衫」的孔乙己,不仅要承受经济上的落差,还要背负道德与情感上的羞耻感。

正如社会学家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中所言:

问题不在于年轻人不肯弯腰,而在于他们弯腰之后,发现地上没有垫子,只有碎玻璃。

当整个社会仍将职业分为「体面」和「不体面」,任何关于「放下身段」的劝诫,都会显得苍白且傲慢。

|04 长衫之外需要有新衣

或许孔乙己的悲剧,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悲剧。

鲁迅在《孔乙己》文末写道:「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这种模糊的表达,恰恰说明了问题的本质,在一个缺乏多元出路的社会里,个体的挣扎最终都会被无声湮没。

2025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高质量充分就业」被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三年内培育100个以上国家级先进制造业集群,创造300万个以上高质量岗位;实施「职业教育培优计划」,推动500所普通本科高校向应用型转型;完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试点「职业伤害保障」全覆盖。

这些政策信号都指向一个共识:解决「孔乙己」的困境,需要的是系统性的重构与支持,而不是道德上的劝诫。

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曾提出「挑战-应战」模型:文明的进步不在于遭遇的挑战本身,而在于应对挑战的方式。今天,当「脱下长衫」成为一代人要面临的集体挑战,真正的应战不是催促每个人更快地脱掉长衫,而是构建一个「脱了长衫仍有路可走」的世界。

那个世界,或许就如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所描述的:「一个体面的社会,不会迫使它的成员在尊严与生存之间做出抉择。」——无论他选择穿上什么,或者脱下什么,都不应该以牺牲自我尊严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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